记辛丰年先生(十一)

先生是离休干部,但他最看不起某些离休干部。

刚认识先生的时候,我在党史办工作,整天接触的,都是老干部。有一天先生说:“你知道有这样一种老干部吗?先用化名写一段历史,这段历史里他自己是主角,光辉得不得了。然后自己写回忆文章,再引用先前化名写的文章……”

吹嘘自己的功劳,先生看不起。为待遇斤斤计较,先生也看不起。有一年,他听说许多老干部为待遇问题去市委门口静坐,很不以为然。在他看来,早年参加革命,是自己的追求,到了晚年降格以求一点可怜的待遇,实在有点丢份儿。

有次聊到某位季姓故人,先生说:“听说他为了分房子,去求人,还哭了起来。”先生微微摇头,有些不屑,又有些惋惜。

先生叫老干部为“老家伙”,虽然他也是“老家伙”中的一员。

杂志上介绍台湾交工乐队的民谣作品《我等就来唱山歌》,先生特别欣赏文中引用的歌词,说:“这才是真正的民谣,真正的山歌,我们过去常听的未必正宗!”

先生总是杜门谢客,人常以“隐士”目之。可他一再说:“我不是隐士!”很坚决。

晚年的他,总是读《南风窗》《炎黄春秋》《南方周末》。他想知道许多历史的真相,也想知道现在的真实。

我们的话题相当一部分在聊社会现实,往往他是这样开头:“你知道最近的某某某事情么!嗨,你怎么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……”这些大事,让他休息不好。

做梦想不到的是,他会说:“我经常在想,我听音乐,有罪恶感。太奢侈了!这世上还有很多人连基本的温饱都没有,我怎么可以沉浸在音乐里呢?”生命最后的十年里,这位六十多年的老乐迷,竟然很少听音乐。

偶尔还是有人提到“隐士”这个话题,先生会说:“我这个隐,是逃避!”

想想先生年轻时,大约是想隐而不能隐吧,毕竟有热血。而晚年,是不想隐而只能隐,毕竟老矣。

2011年先生摔了一跤,终于还是住了院。孙女电话里说:“爷爷你要乖,你要听话!”先生欣然:“我很乖的,我很听话。”

先生去世前半年,多数时候卧床,偶尔糊涂,自理能力稍差,全凭幼子严锐照顾。严锋微博说,先生曾对严锐说:“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。”

天啊,这两句话多肉麻,真不敢相信出自先生之口!可是,我相信,这的确是他的心声!

去另一家医院看先生。

先生说,住院也有个好处,就是了解社会。这是活生生的历史啊!后来才从严锋那里知道,先生没有告诉我的是,他听到邻床传来哭泣声,了解情况后,硬塞给他们一万多块钱。

我父亲与先生从来没见过面。在快递还不发达、邮局又靠不住的年代,去南京出差时,替先生带过几次书给章品镇。

先生对什么都有兴趣,遇到家具行业人士,都会津津有味地问上半天家具专业知识,当然也会和我聊起我父亲。

父亲在本地,算是个不太小的官,而先生对官员的厌恶,又是人尽皆知的,所以我虽不隐瞒,却也不多谈。还好,先生神色如常,并不像有些人传说的那样。

2011年底,父亲重病住院。没多久先生知道了,电话里说很想来看看我父亲,但他行动不便,过一阵让严锋来。我很是惶恐,连说不必,先生说:“对你父亲,我是很有敬意的。章品镇平生很难认可谁,但他对你父亲评价很高。这么多年,通过你和你的为人,我对你父亲也不是没有了解。”

父亲当然也知道先生对官的一贯态度,得知消息,连呼“这怎么担得起”,让我劝阻。

严锋因为感冒推迟了一阵,可还是来了。虽在病房,父亲却很郑重地接待他。

官,在先生心中原来也是有区别的,并不一概而论。

严锐平时难得给我电话。2013年3月26日下午近1时,正在医院陪父亲,有电话来,看到严锐名字,心里忽然咯噔一下。果然,他说:“严晓星,刚才,我爸他过去了。”

头脑轰地一响,这一天终于到来。冷静了一下,从这里到他们送去的医院很近,立刻赶去,一路昏沉沉的。到了急诊室,先生躺在担架床上,安安静静的。

严锐说:“昨天还挺好的。我还放了《蔷薇处处开》几首歌给他听。他欢喜得不得了,说:‘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能听到这么美的音乐。’好像第一次听一样!”

刚认识先生时,他七十五周岁,每言“将来要如何如何”;最后几年,才常用“想不到我临死之前还如何如何”的句式。

这一天,正是先生喜欢的贝多芬的忌日。

(全文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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