晒 夏

每年三伏天,母亲总会“晒夏”。小时候,除去过年,我最喜欢的就是晒夏了。

挑太阳最烈的日子,将晒场清扫干净,等热气蒸腾上来,铺上早就准备好的旧床单,把家中大小箱笼柜子里的衣物捧出来,分类摊放在地上,日上中天时一一翻晒,下午三四点钟,按季节分门别类,一一折叠好,依次放进原来的地方。

衣柜和箱笼的角落处,搁置了圆白晶莹的樟脑丸,淡淡的奇特香气会层层浸染在衣服的纤维里。换季取衣时,又萦绕在每个人的鼻端,任人带着它四处行走。

母亲房中有一口大樟木箱子,是她当年的嫁妆,平日里一把黄铜锁把关。晒夏时,搬到阳光下,就像许多秘密开了匣。

我踮着脚,趴伏在箱子边,看母亲往外捧出一堆堆衣物。蓝印花布的褂子,非白非黄的老土布,摸上去粗糙略刺手。

箱子边的母亲脸上的神情,是我印象中最不可捉摸的一幕。是怀念,是怅惘,不平静。

她说:“这几块布是当年你外婆给我的,织了好些个晚上。眼睛本就不好,等我出嫁,就几乎看不见了。”

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,兄弟姐妹众多。她说,记忆里外婆就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,一直佝偻着身体,头发花白,总是弯着腰干活,整天咳嗽。外婆对小女儿最直接的疼爱,不过是一家人喝稀薄得照见人影的玉米粥时,悄悄将锅底的粥巴子盛在她碗里,再给她一个示意的眼神。

母亲说着说着,嘴角扬起来:“当时家里穷,但因为你外婆,我其实不曾吃多少苦,就连嫁妆,也比你姨妈她们多。”她的手轻轻抚过古旧的布料,它们在盛夏的阳光下,好似恢复了往日的鲜艳色泽。“这些都是你外婆一点点用好棉花纺的线,织好了,再请人染色,回来放在锅里煮,就不容易掉色了。她说,好东西啊经得起用,将来可以留给自己的孩子做小衣服,做尿布。”

“她帮我想得远,哪知道现在的条件这么好,这些东西一直都没用上,还这么新。”母亲的声音轻了下去:“我出嫁后,你外婆身体渐渐不好了,成天躺在床上。每次我回去看她,她都紧紧抓住我的手,眼巴巴问下回什么时候再来。又说在人家可不能像在家一样,要孝顺公婆,勤快点儿,吃东西不能挑三拣四的。”

母亲的眼里渐渐起了薄雾,她的双手快速翻晒着衣物,低低絮叨:“人老了,总欢喜回忆过去。我啊,就是懊悔那时没有常常回去看看,现在看到这些东西,总想到她坐在床上拉着我的手不放的样子。”我默默地拉过母亲的手,轻轻地握住,“妈,以后我会常回家看你的。”

母亲的眼瞬间清亮起来。场院里,摊放有序的各式衣物,静静地接受一年一度的金色阳光熏染,是时光在进行温故,是记忆在重新回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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